周府里的宴席虽是散了,周大娘子却并不得清闲。她今日得知了这样的新闻,少不得要和心腹崔妈妈说道说道。于是早早地打发了旁人,主仆二人便守着暖炉聊了起来。
“奴婢跟那几位娘子打探了,确实有这么回事。宋家原本也是雄州城内颇有名号的大商人,也就是十年前犯了案子,这才没落了。”崔妈妈压低了声音,“宋家两口子乘船逃跑时沉了江,被捞上来的时候都泡浮囊了。两个孩子,一儿一女,也都不知下落。万贯家财啊,全丢了。”
周大娘子听得心惊:“可知道是犯了什么事?这如今宋娘子在咱们家……不会耽误了敏儿的前程吧?”
崔妈妈摇了摇头:“大娘子放心,不是累及子女的罪过。况且宋娘子已然是进过内廷的人。官家用得,咱们家自然也是用得的。”
周大娘子点了点头,现下什么都没有敏儿待选重要:“想不到宋娘子竟还有这样的身世,怪不得瞧着她比旁人更渊深持重些。”
崔妈妈也是有些唏嘘,点了点头。
周大娘子将手中的暖炉摩梭的半晌,心头又有了主意:“邓家也不是什么良配。京哥的婚事,还是得再琢磨。”
崔妈妈笑道:“大娘子放宽心。凭着咱们周家的家世,还不是可着雄州城随便挑?”
周大娘子脸色一黯:“总与这些商户牵扯有什么意思。我娘家虽也经商,却是得过皇封的,身份自然不一样。如今我敏儿眼看就能进宫当皇妃,京儿也最好能娶个读书人家的女儿,才算相配。”
“是,是,大娘子盘算得对。”崔妈妈忙说道,“咱家小舅爷是雄州商会的会首,连转运使都要给几分面子的。不若请他替咱京哥筹划筹划?”
听见崔妈妈提起自己那个幼弟,周大娘子忍不住嗤笑道:“他?他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成家,指望他?”笑罢又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,“那又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。”
正此时,帘外女使通报:“大姑娘来给娘子请晚安了。”
周大娘子脸上露出笑意:“进来吧。”
周敏走在前面,莲步款款,仪态端庄,上前见礼:“女儿给母亲请安。”
周大娘子脸上霎时盈满笑意:“我儿真是长进了。看如今这做派,便是公侯门第也不输的!”她抬眼看到周敏身后的宋时与,立时笑道:“宋娘子费心了。”
宋时与垂眸:“蒙大娘子信任。敏儿姑娘悟性高,学什么都快。”
周大娘子顿时心花怒放,看着眼前乖顺的女儿,只觉得一步登天就在眼前了。
宋时与又道:“今日庭前的事,还要向大娘子赔个不是。我见了故人,一时有些失了分寸。”
周大娘子正为周敏的变化而欣喜,对宋时与感激都来不及,顿时与她同仇敌忾起来:“宋娘子切莫挂怀。按说家仆都是受过主家恩惠的,就算主家落魄了也不该如此跋扈。你只管放宽心,但有我在,雄州城里没人敢轻慢了你。”
“大娘子真有一幅侠义心肠。”宋时与道。
“大公子来给大娘子请晚安了。”
随着女使的通传,周京跨步而入,带来一阵凉气。他穿着一身玄黑大氅,肩头的雪接触到室内的暖意迅速融化,洇成一块深黑色的印子。
“母亲万安。”他一手解开大氅丢给旁边的女使,“哟,妹妹和宋娘子也在。”
宋时与和周敏起身见礼。
“外头又下雪了?”周大娘子道,“既知路不好走,怎么又回来的这样晚?”
周京来到小榻前坐下,立刻便有女使捧了热腾腾的帕子来给他擦手。
“今日收了一单契丹人的货,牙行里忙翻了天。回来路上又遇见了小舅舅,与他闲聊了一会儿,便耽误了。”
“怀风到雄州了?”周大娘子惊喜,“怎么不回家来住?”
周京:“晚上商会有宴席,他脱不开身,估摸着又住在清风楼了。这次《盐法》的事各路都有震动,转运使这几日也要见他。”
宋时与感觉再坐下去就不合适了,于是起身道:“大娘子,我带姑娘先回去了。”
周大娘子满意地点头:“去吧。”
一入冬,周家后院的长廊就用厚实的皮帘子封了起来,廊子下点着灯笼,外面的风再烈,也吹不散帘儿下的温暖如春。周敏跟在宋时与身后,说道:“这时间还早,老师这么着急回去作甚?”
“你哥哥和你母亲说话,按照礼法,你不该在旁边听着。”宋时与道。
周敏撇了撇嘴:“有什么要紧。左右我那哥哥最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。他逢着母亲,就爱聊些盐法啊商会啊,显得自己上进得很。等见了那些商户家的姑娘们,就只会风花雪月。跟商人谈诗书,跟文人谈生意,反正总要显得自己比别人有能耐他才舒服。”
宋时与忍不住笑起来:“你对你这哥哥,倒是很不待见。”
“我能待见他么。我是娘的亲生女儿,娘却要把我嫁出去,把家业交给他个过继子。他若是个能干的也就罢了,偏偏是个虚名浪荡货。这家里也就我和我小舅舅能看出他的本来面目。”
两人说着已到了廊子尽头,不远处就有女使举着风灯来接。周敏急忙一步走到宋时与跟前:“老师您可要看清了他,别被他给糊弄了。”
宋时与挑眉:“他糊弄我做什么?”
“能做什么。”周敏一撅嘴,眼角都是嫌弃,“您可是宫里出来的人,这小地方谁见过?他要是得了手,可显得他有本事了。”
宋时与觉得,周敏的名字起得极好。同龄的女孩中,她是难得一见的聪敏。
宋时与笑道:“那你与我说说,他都糊弄过谁?”
“不就是邓家那个。”
正说着,远处忽然传来周京的声音:“宋娘子,留步。”
周京从小花园的方向走来,看样子为了追上她们,竟是选了一条最短的路踏雪而来:“宋娘子,明日积云寺的法会,你也一同去吧。”
一句话的功夫,他的眼睛已经在宋时与身上转了三圈。宋时与对这样的眼神太过熟悉,大凡男人看到没有依靠的女人,就如同野狗看到走失的羊羔,总想着要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。
“多谢大娘子邀约,我就不去了。”宋时与道。
周京说道:“这次法会由高僧主持,很是灵验的。宋娘子若有什么心愿,不妨去沾一沾灵气,肯定能实现。”
周敏翻了个白眼。
宋时与回道:“我不信神佛。”
这样明显的拒绝让周京感觉有些惊讶,他短促地笑了一声,似乎在笑宋时与不识抬举。他点点头:“那行吧。宋娘子早些休息,妹妹也是。”
周京最后上下打量了宋时与一番,转身离开了。周敏小声说道:“他吧,说话的语气,看人的眼神,都让我觉得恶心。要不是我娘一时糊涂过继了他,他现在还在老家挨饿受冻呢。这才几年啊。”
“人是最容易适应环境的生物。将他放在一个位置上,他很快就会忘了自己是谁,只顾着全身心地演好自己的角色。所谓,和光同尘。”宋时与揽着周敏的肩膀,两人继续踏雪而行。一点昏黄的灯火照亮眼前的路,让宋时与的思绪飘远。她对周敏说道:“将来进了宫廷,你就会发现处处都是豺狼。你要坚守本心,不要变成它们的同类。”
“那如何对付豺狼?”周敏问。
宋时与笑道:“自然是让它们互相撕咬。驱虎吞狼,作壁上观。”
入夜又下起了雪。雪落在地上是有声音的,簌簌,像是林间飞鸟拍打着翅膀。宋时与坐在窗下,面前铺着三尺雪花宣。油灯暖黄的光照着她的笔尖,笔落之处,虬劲有力。浓郁的墨就像有生命一样,迅速渗进宣纸的经络中。
宋时与五岁开始捉笔,每日临字一篇,从未间断。即使在入宫之初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,她也咬牙坚持了下来。繁重的体力活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心志,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安于现状,浑浑噩噩。她需要这个习惯,来提醒自己,她是谁。
这个习惯最终使她受益。宋时与因为一笔好字得到了圣人垂青,从此开始了她的杀伐之路。每每遇到再急再难的事,她都会先坐下来写一篇字。待书成之时,她自然也就有了破局的办法。
今日也是一样。邓家如今的实力和地位已经远远超出了宋时与的预期。雄州城数一数二的大茶商,他手中的财富、渠道,甚至与他有着利益纠葛的阶层和势力都不可估量。十年,邓家已经像一棵树,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之中。而宋时与自己就如同蚍蜉,想要撼动这棵大树。
但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。宋时与静静感受着笔尖划过宣纸的触感。史书千万行,也是人一笔一划写出来的。就像流水穿透岩石一样,她要一点一点,让邓家衰败下去。
剪除它的羽翼,磨损它的士气。直到它万劫不复。
宋时与站起身,面前的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。她丢了手中的小羊毫,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大白云,再次挥毫泼墨。待她收势,只见一个大大的“白”字,压在满纸墨痕上。